醴陵,这座被渌水深情环抱的千年古城,流淌着世代相传的文墨香气。就在穿城而过、滋养膏腴的渌水宽展处,稳稳泊着一座形如绿梭的洲岛——状元洲。它静默安然地置于渌水中央,承载着醴陵人对文华光华最深沉、最绵长的祈愿。
“洲过县门前,醴陵出状元”,在醴陵,这句古老民谚口耳相传,早已超越了简单的风物标记。嘉庆《一统志》郑重地将这句民间流转的古老“谶语”烙印于纸页之上,“状元洲”这个名字,也就象征着醴陵这方水土文风积厚、弦歌不绝所催生出的热望之果。明代醴籍文人唐寅曾伫立江畔,目眺绿洲如笔倾斜江心,思绪难抑,挥毫泼墨:“笔峰斜峙渌江中,两道文光湛碧空。汀草烟含宫锦绿……”古谶悬而未决,他热切期盼着终有迅雷裂开天际:“古谶久虚终必应”,那潜藏于渊的蛟龙终将化作耀眼的星光,腾飞于醴陵的天宇—这是洲畔文士心尖跃动不息的温热脉搏。
其实,文脉的传承,从来不会只在清雅的画阁书楼中流转。状元洲的泥土,也最懂得日升月落的凡俗滋味和淬炼于烽烟的筋骨。明朝年间,它的膏土之上曾青翠流淌,是城郭人家赖以生存的菜园,散发着泥土与蔬果的清芬。后来,这片开阔之地又成为赳赳武童扬鞭策马的校场,马蹄踏碎的草屑里,混合着青春的热汗与跃动的雄健血气。直至清光绪末年,蚕桑织梦的浪潮涌来,洲上才又披上了一层养蚕织锦的柔绿。这座浸润着“状元”期许的洲岛,默然承受着、见证着历史浪潮一波波的冲刷,它以最宽厚的胸怀,接纳了生活赋予它的一切底色,也无声地滋养着醴陵人刚柔相济的精神底蕴。
光阴奔流至1925年,状元洲迎来其命运长卷中浓墨重彩的一章。那横跨渌江、气贯长虹的石拱桥巍然落成,一道如臂般坚实而温存的引桥自湍流中延伸而来,深情地与洲畔相连。于是,人们携着市井的喧哗,沿着这新生的路径步入这片绿意中央,一个心愿也渐次成形:何不让这承载了无数祈盼的芳洲,真正成为醴陵人寄托闲情雅意、涵养性灵的一处人文园林?状元洲,在桥臂的牵引下,开始缓缓卸下历史赋予它的农桑戎装,潜藏已久的文秀与静美,在渌水中央悄然生长。
历史的轨迹总如江流曲折,安宁的图卷方启帷幔,时代的风雷已骤然涌至。那是1930年腥风血雨的秋日,就在这绿树掩映、流水环绕的幽静洲岛之上,一处并不起眼的楼房中,中共湘东特委会议在此召开。毛泽东凝重的言语,洞穿迷雾,在房间激荡。当英勇的红军战士挥别此洲,踏上更艰苦的征程,他们炽烈的革命信念,却刀凿斧刻般留在了那斑驳的木墙之上。那些标语的笔锋刚烈,浸透鲜血和信仰,深深镌刻于状元洲的肌理之中。这片孕育文气的土地,其血脉筋骨中,自此也注入了不屈抗争、追求光明的坚硬铁骨!
时间的潮汐冲刷,未能熄灭深植于这片土地、这湾渌水之上的文脉心灯。1995年,在洲首,一座亭亭玉立的“状元阁”拔地而起。六角如翼,高近三十米。登临其上,远眺江水如练,俯看脚下洲树葱茏,蜿蜒如翠带环绕阁下。这座飞阁将那份世世代代潜藏心底的文心企盼,借飞檐翘角,清晰地写在了浩渺的苍穹之下。
洲随岁月生长,如今更焕新颜。醴陵籍将军书法家李铎题写的雄浑遒劲的“状元芳洲”四字,凿入浑朴的石面,仿佛这块自东方携地脉而来的石块,也只为托举这醴陵心尖上不灭的文火而生。新筑的亭榭与飞阁相看不厌,雕梁画栋间悬垂着墨韵淋漓的名家楹联,一笔一划皆浸染着千年翰墨芬芳的气韵。
然而,此地绝非仅供怀远的孤清书斋。园内步道旁的石桌边,老者举棋沉思,那凝落于枰上的数点黑白,恍然已浸入幽深时光;曲径通幽的花木荫处,稚子背负书包的身影如雀跃清歌滑过,那清澈的回响,恰似初雨叩醒石板;更有远方游客驻足廊槛,轻按快门,将这一阙烟火人间、人文氤氲的喜乐长卷,悄然采撷、凝固定格,如同将不灭的词句镌刻于心碑之上……
文心浩浩,岂仅止于金榜?唐寅祈盼的那支“文笔”,历经风霜,早已破土而活,深深嵌入状元洲的脉搏,更化作醴陵这片热土上,生生不息的人文景致。
你看,那渌水不舍涓滴、不舍昼夜,其歌也长;这文脉无畏桑田、无惧沧海,其流也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