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条角鲤。当苔龟告诉我,这是丁少连的鱼池,因为他的老母亲喜欢吃新鲜的鱼肉,而市集上又常常买不到活鱼,所以他在宅子右侧开辟了这方池水,用来蓄养各种水族时,我还不能理解那种承欢养志、奉孝事亲的意思,我只说了一句:“少连侍母,固然有这份心意!”最开始,我只是一条普通的鲤鱼。我在潭州下辖的望邑醴陵,横贯其地的渌江水中生活。这事距今已经千年,我都记不太清了。清澈、富足、温柔…… 这是我曾赖以生存的渌水。
天气晴暖的时候,我喜欢翻拱泥沙,吐出几圈水泡,弄出些腾腾的泥浆。雨雪交加的时候,我喜欢栖居水底,任凭水外的寒肃,与我绝然无关。大抵而言,在这湾水底里,我有自己的自由和快乐。我应该是很早的时候便有了龙的性格,于是在江河间忘乎所以,肆意奔突。在这种探索中,感知生命的脉动……直至有一天,机缘巧合,我来到少连的池中。“薰风吹池草,气馥拟芝兰”,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我看到我的诸多同伴,以及其他水族世界的物类。这里没有波涛翻滚,有的只是我以为的岁月静好。此前我曾肆意奔突,在此稍稍恢复憩息,我的游戏还在继续,这使我感到满足。池水既已这么清澈鲜活,池畔又有着绿竹森森,所谓 “清波澈如鲤,荡漾碧琅玕”。我如是想,尽管生平所历江河不多,但在那个时候的那个水池,我仍旧是自由和快乐的,这使我全然忘了此外的世事。
直至后来不久,我被一张丝网捕获。之前,在江河中,是 “江阔凭鱼跃”。此刻,因在池中,没想到遭此一劫,我感到害怕。磨刀霍霍的厨子,没有留意瑟瑟发抖的我……我不甘心在最好的年华凋零。我拼命地挣扎,同时感到通身的力量都开始凝聚,要从头顶冒出来似的。厨子操着明晃晃的刀进到厨房来,欲待要开解我,却被我的形状吓了一跳。你猜怎么?原来厨子见我头顶生角,以为神异降临,而其实我已筋疲力尽,仰躺于案板。厨子急急跑了出去,然后是少连进到厨房,看着奄奄一息的我,也面露惊异。我以为他必将有所行动,果然,他竟朝我祈祷起来,只见他说道:“鲤鱼既然有了这般变化,按理应该能够活过来。” 接着他将一盆水端过来,把我放入水中。正所谓鱼 “得水而活”,有了鲜活的水,便有了鲜活的我。水才是我的生命所在,在水里我才能自由和快乐。重新浴入水中的我,大口地呼吸着,同时又欢快地翔游起来。少连见我在水中如是欢快,遂又将我放生到一处更大的清石潭,我于是更欢乐了。
幸得自由的我,联想起前番的遭际,未免也开始慎思生命、叩问此在了。原以为遭遇浩劫,谁知九死一生,幸为不死,看来是少连的仁善之心救了我。陆续有人来看我,厨子、少连之母,包括少连本人,都时常来,时常还投喂我。如是岁月流衍,物候转换。有一天,少连和另外一青年在潭边游观,那人连声赞叹,以为神异。我觉得莫名其妙。其时我还未曾发觉,自己已初略有了龙形。那年秋天过后,是冬天。冬天过后,少连之母仙逝,少连十分伤心。据说他哀恸过甚,几次晕厥过去。再次见到少连,他的鬓发已有了霜白,我开始相信,有的人可以一夜间衰老。我在潭中见证着尘草的起落衰荣。几度轮回后,潭水愈加渊古,愈加寂寞。
最后一次见少连,已记不清是怎样的情形,此后,便是更长的寂寞。我喜爱这潭,可是斯人已去,少连的不来,一定是有缘故。后来我终于下定决心,于是有一天,我幻化龙形,扬鳍鼓鬣,遁入渌水之中。我溯流而上,一气龙游十多里,此后便不再现身……那天风雨骤作、雷电交加,城中的百姓感到惊怕。但仍有船夫隐约见到了我,我估计船夫将此事上报了有司,因为后来县吏考察其事,将我曾栖居的清石潭改名为了 “角鲤池”,据说是上次那青年的提议,他叫作卢载,此后他还草就了一篇《送角鲤文》,我没有读到过。我幻化龙形之地,称作 “化龙港”,或者 “角鲤池巷”。我跃入渌江时经过的地方称为 “来龙门”。我龙游十多里而隐匿处,称作 “失鲤浦”,附近的渡口称作 “失鲤浦渡”。在我隐匿之处,县人企石而望,据传下有深潭,有龙藏于内,故名 “企石潭”。百姓也有说在县城外三十里的沙洲见我现出头来,以此称其地为 “现头洲”,后又改名为 “枧头洲”。他们又在上溯三里的浅滩罩上一网,称为 “罩网滩”,或改称 “倒网滩”。沿失鲤浦上游三十多里,有说我曾在某处化石显迹,故称其地为 “金鱼石”……
不知为何,我仍旧会想到少连,或者少连早已老去,而化为了白骨。不过因为我的缘故,其孝义感动乡里,于是人们为他建造了 “化成坊”。“化成”,自然是取鱼龙变化的意思。我当时栖居的角鲤池前,原建有 “公孝子祠”,后来因兵燹而毁。明朝时候,丁淑(会山)在旧址建造了斋室,仍在角鲤池中养鱼;又在池后构建书舍,闲来吟诗作赋,集结为《怀鲤堂诗集》一卷,我也没读到过。清朝时候,丁世鋐追忆少连孝感池鱼的故事,也在旧址复建了 “角鲤池”,他的用意,除了游观之外,更多的在于豁人心性,启达孝思。
有过追忆、有过遗憾。在江水中隐匿后,我其实并没有离开,而是潜入县域的史志中,把少连的 “仁孝” 故事恒久印刻在其中,流传给了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