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的醴陵山坳,露水还挂在柚子树叶上时,张学年及其随行的老师和同学们已经蹲在老坑口前。
他指尖抚过岩壁上深浅不一的凿痕,像在触摸几百年前工匠的体温。
"你看这纹路,"他转头对身后的学生说,手里的锤子轻轻敲了敲一块青灰色石头,“好石头都藏着性子,你得顺着它来。”
这个守着深山制砚的手艺人,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净的石粉,掌心的老茧比砚石还粗糙。
谁能想到,十二年前的他,还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重复着机械动作,每天数着传送带上的零件过日子。
从流水线到深山:一把刻刀换了人生
二十四岁这年,他背着行囊奔赴娄底,堂兄递来的刻刀,成了命运转折的密钥——“山里的石头能做砚,你试试?”
2013年,他正式跟着堂兄扎进娄底溪砚厂,从雕刻到制砚,一步步叩开砚艺之门。
后来辗转长沙,2015年与堂兄合力雕琢谷山砚;
2016年又远赴肇庆深造,在那里浸淫一年砚文化。
2017年归乡后,因家庭牵挂,他没能回到堂兄身旁,转而在醴陵寻石,独自开辟制砚新途……
青年张学年
初学制砚时,他也曾迷恋雕花。后来经过对古砚的学习和了解后,才对砚台有了通透领悟——砚台本是文房重器,实用素雅是根基,纹饰不过是点缀。
古人书房求静雅,砚台自然要蕴藉静气,方能契合文房气韵与文人审美。
这份“静气”的顿悟,渐渐成了他制砚的信条。
如今工作室里的砚台,多是素净方圆,没有花哨的雕饰,却透着"下墨如风,发墨如油"的底气。
学生们第一次见他打磨砚台,只见他拿着砚石在打磨盘上反复摩挲,石粉混着水流在地上积成淤泥,"磨不平就一直磨"的声音混着沙沙的打磨声,在工作室里久久回荡……
最难的不是凿石,是熬住性子
找石头的日子,张学年骑着摩托车跑遍了醴陵的山沟沟。
"最开始没石头,就带着锤子凿子满山转,"他笑着说,指节上还留着当年被碎石划伤的疤痕,“石头不会骗人,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好料子。”
学生们跟着他上山采石时,才懂这话的分量。
一手握钉一手握锤,每砸一下钉子都要偏移几分,震得虎口发麻。
"这就是磨性子,"张学年在一旁示范,锤子落下的角度分毫不差,"做砚和做人一样,急不得。"
张学年还有一门手艺,就是砚台的修复。
每一方砚的品种石色各异,修复前总得反复琢磨:一定要找到相似的石头去配对缺口,然后剔除断口处杂质、灰尘和包浆,接好后还要做到修旧如旧,不露痕迹。
"能让老砚台重新磨墨,比做新砚还痛快。"他捧着修复好的砚台,眼里的光比墨还亮。
老屋里的温度:烟火气里藏着的传承
张学年工作室的茶几上总摆着他亲手做的红茶和黄精。
学生们最爱围在这里听他讲砚史,他翻着《纸上端砚博物馆》,指着古砚的图片:"你看古人做砚,多讲究'因石构图',哪像现在,为了雕刻把砚池都挤没了。"
厨房里飘出醴陵汤粉的香气时,准是他又在给学生们露一手。
"好吃到旁边发生啥都不知道。"有学生赞扬道,捧着碗埋头苦吃的样子,让这个严肃的匠人突然变成了邻家大叔。
他种的奈李熟了,就摘一大筐往学生手里塞;自制的红茶泡开,挨个给每个人续上。
他守着老手艺,也盼着新面孔
"制作醴陵砚的人太少了,"一次闲聊时,他望着空荡荡的工作室叹气,却很快又打起精神,"但只要有人愿意学,我就教。能静下心、耐得烦,就行。"
学生们记得,细磨砚台时他总在旁边盯着,见谁磨偏了角,就拿起油石示范:"这边得像揉面团似的,力道匀着走。"
傍晚的阳光斜斜照进工作室,张学年拿起一块刚磨好的琴弦砚。
砚台仿古琴造型,琴弦纹路细腻如真,他蘸了磨好的墨,迫不及待地在宣纸上临了一段星凤楼版本的《黄庭经》。等墨迹干了,他竟直接端起一壶刚沸的水浇了上去——沸水浇上去的瞬间,学生们都屏住了呼吸。
谁料,纸上的字非但没有晕开,墨色反倒显得更为沉静,像在水里扎了根一般。“这就是好砚磨出来的墨,”张学年指着纸笑,“用这样的墨作画,即便画脏了,大可以直接泼水洗去。”
面对旁人的质疑,他总说:"懂砚的人认我的活,就够了。"可谁都知道,那双手刻出的不只是砚台,更是想让醴陵的石头,一直能和墨香说话,把这份手艺的温度传下去。
如果你也想看看这方砚台里的时光,不妨走进醴陵王仙镇——张学年会泡上红茶,指给你看:哪块石头里藏着墨香,哪道山梁上,风还在唱着古人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