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唯一的好就是可以睡。在山前的板栗树下，睡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再加一段晨光。

瓷都醴陵，向北有一座望仙桥水库，环着水库，据说有上千处古窑文物出土点。差不多走两步就能踩到百年前的碎瓷片。往里处行，开进沩山村，这里是月形湾古窑厂遗址、醴陵窑的发源地。周边民居还是黄泥土砖房子。当年的盛世还藏在翘檐的屋顶和雕花的门头柱上。山深水澈，烟岚缭缈。湖南人管各种山沟沟叫做“冲”，此处地名全是冲，杨古冲锅子冲枫树冲之类。来冲里乡村振兴的干部在山谷种满了玫瑰。炊烟寥寥，散步的时候，一路流水淙淙和花香郁郁，沉声静气，可以从村口走很久很久，直到古洞天寺……

没几户人家，且只有一条路进村，卷起来的文旅人还是借着醴陵炒粉节的风口在村里树了一块牌子——醴陵窑美食节，不是沩山美食节。在这里可以看见卖到长沙梅溪湖的沩山豆腐、仙都酱板鸭、甜酥酥的油火。当然，吃饭的时候“有沩青年”的老板送了糯米饭。糯米饭到处有吃，沩山糯米饭是加了黑豆、板栗和腊肉丁的，居然还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好吧，这么有文化的糯饭还是要吃带锅巴的……

为什么要到醴陵来一趟呢？灵魂的吸引，物质的诱惑，兼而有之……

炒粉、酱鸭、捡瓷、烟花……哪一样都可以是成行的理由。因为，醴陵把这些都干成了产业集群，都是团队作战。炒粉是家家都炒，十块钱一碗，高兴的时候不要钱；酱板鸭都搞成了一个酱鸭协会；至于捡瓷，会给你一张捡瓷地图，满城各种陶瓷厂的仓库大门敞开，可以一车车拿；烟花嘛，这里是烟花老祖李畋的故乡，醴陵烟花之盛其实要早于浏阳。醴陵还办了七个书院，出了四十多个进士，杀出了近300个将军，文武兼备，所以，醴陵门、状元洲还是不能错过……省内文旅有此体量资质的县城，非常少了。

渌水自江西而来，西入湘江。当年张栻与朱熹约了岳麓会讲，张栻打了个前站，到醴陵来迎接，所以今天的渌江书院里也立了朱张会讲的雕像。岳麓书院的朱张雕像是两个校长之间正襟端坐的对谈。渌江书院的朱张席地而坐。两老哥吃着醴陵小炒，在这里聊道德是先赋还是在于习染，修身之本在心还是在于理。一直聊，聊到长沙湘潭衡阳，打卡之处，青年士子闻风而动，影响湖湘百代……

许知远去年夜行在喧闹的长沙街头，边吃串串，边指着对岸的岳麓山说，湖湘有两个传统，一个在岳麓山，文脉深长，一个在坡子街，烟火缭绕，现在文化的那个在沉寂，而烟火的那个在升腾。也许对，但也不完全对。经世致用的湖南人怎么剥离这此岸彼岸的双重追求呢。朱张之后，到了王阳明这里，就不再是存天理灭人欲，而是人欲即天理。湖湘文化在晚清以降的崛起，说到底，还是解放了人心之困，尊重了人性之常……

渌江书院门口的石刻上写着：求经师更求人师。学问都在滚烫人间，论文都在神州大地上。这很经世济用……

渌江书院还有一个雕像是不能不去瞻仰的，那就是陶澍和左宗棠对谈。那是“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最低落时期的渌江山长左宗棠遇见最鼎盛时期的清代第一湘籍两江总督陶澍。这可能是湖湘文化史最重要的一次对谈。陶澍回安化老家，路过醴陵，住渌江书院，左公一幅“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陶澍慧眼识珠，从此，泼天的富贵和震天的功业都加在25岁的左宗棠身上。陶澍作为“人师”的意义，不止在于发掘了左宗棠，更是带出了胡林翼、魏源、贺长龄等一干名臣名将，湖湘人杰自此集群式登上历史舞台……

所以，从渌江书院出来，还是要去吃醴陵小炒肉的。聂姐、琴溪、邓妈妈，各店各有韵味。不过醴陵小炒都是带汤汁的。吴楚咽喉，湖南的最东县，靠近江西，可能是个湘赣饮食交汇处的传统操作。醴陵把聪明能干的人叫做拐子。醴陵拐子们说，物质匮乏年代，吃肉不易，家里贵客来了，炒一盘肉，加些汤一炒会显得份量足，吃完了肉，汤泡饭还可以多吃一碗，一举多得。好吧，这很湖南，热情又实在。只是在技术上，说明炒肉的时候，青椒和碎芹要放得迟一点点，等汤快开的时候，再撒到锅里，不然就失了鲜脆。长沙的辣椒炒肉是螺丝椒，吃着甜，醴陵小炒肉一般是线椒，纯属提鲜……

光凭炒粉就火出圈的醴陵，看上去是淄博烧烤的升级版。但因为她独特的产业配置和文化厚度，以及各种重体验感的旅游产品，加上抱着长沙的区位优势，没有理由不继续火下去。这个五一，醴陵人把自家院子都让出来了，游客的车还是没处停，吃个炒粉，连粉带盘子都送的热情，大雨是浇灭不了……

桐花满山，忽然已夏，下不下雨，都出发吧……

（作者：湖南财政经济学院人文艺术学院院长林铁）